人只不过是自然与精神之间一座危险又狭窄的桥梁
我听便灵魂与肉体的安排,去经历罪孽,追逐肉欲和财富,去贪慕虚荣,以经历最绝望的羞耻,以学会放弃挣扎,学会热爱世界。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塑造的完美世界比较,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后来,我极度孤独,尽力克制自己,逐渐建立起新的、苦行的追求精神和美好的生活理想,生活又有了某种宁静和高度,我潜心进行抽象思维操练和十分有规则的打坐默想,经过若干辛酸痛楚的岁月,这样一种生活又崩溃了,突然失去它那崇高的意义;一种莫名的东西驱使我重新到处游荡,疲惫不堪地四处奔走,新的痛苦、新的罪责接踵而来。每次撕掉一层假面具之前,每当一个理想破灭之前,总感到这种可怕的空虚和平静,感到致命的窒息、寂寞、孤独,掉进空荡荒凉的无爱之狱、绝望之狱,现在我又一次不得不在这空荡荒凉的地狱中跋涉。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
初读《荒原狼》已是三年前,仍不时想起当时的强烈共鸣,阅读的过程如同附赠快感的精神自虐,同时也是略带危险的情感疗愈。此后多数自我剖析的尝试,都无意间指向对黑塞及其文字的又一次重新理解。
脱离本书的自传性质和时代背景,我们仍然可以跟随黑塞的描述构建出一套独立于历史和具体生活的语境,去理解符号和虚构背后作者深沉的低语。
解构到结构 怀疑与虚无
他们的生命是一种永恒的、充满痛苦的运动,犹如汹涌的波涛拍击海岸,永无休止,他们的生活是不幸的,割裂的,可怕的,而且一旦人们不愿在那罕见的、超越于这混乱的生活而闪闪发光的经历、行为、思想和作品中去探寻生活的意义的话,他们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于是这类人中产生了危险而可怕的想法:整个人类生活也许是个大错,是人类之母夏娃的怪胎,是大自然粗野的、没有成功的尝试。他们中也会有另外一个想法:人也许不仅是稍有理性的动物,而且还是天之骄子,是不朽的。
精神世界的真正完善是如此之难,从黑塞所经历的世界大战和意识危机到今天我们所面临的信息茧房与娱乐主义,质疑者往往陷入对生存意义的迷茫,他们渴望寻找具备永恒价值的信仰,得到关于社会问题的解释。
他的眼光与其说是嘲讽的,毋宁说是悲伤的,而且可说是悲伤至极了;这一瞥露出了他不可言状的失望心情。在某种程度上,他坚信这种失望完全有理,失望成了他的习惯,他的内心世界的表现形式。
荒原狼的这一瞥看穿了我们的整个时代,看穿了整个忙忙碌碌的生活,看透了那些逐鹿钻营、虚荣无知、自尊自负而又肤浅轻浮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表面活动——啊,可惜还远远不止这些,这眼光还要深远得多,它不仅指出了我们的时代、思想与文化都是不完美的,毫无希望的,而且还击中了全部人性的要害,这一瞥在短暂的一秒钟内雄辩地说出了一位思想家,也许是一位先知先觉者对尊严,对人类生活的意义的怀疑。
荒原狼更像是一种人体内的黑色力量,它既带来阶段性思想崩塌的危险,亦是应对苦难的精神肾上腺素,让灵魂保持清醒。
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位受苦者的病根并不在于他的天性有什么缺陷,恰恰相反,他的病根是在于他巨大的才能与力量达不到和谐的平衡。他悲观的基础不是鄙视世界,而是鄙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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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艺术家就是这种类型的人。这些人都有两个灵魂,两种本性,他们身上既有圣洁美好的东西,又有凶残可恶的东西,既有母性的气质,又有父性的气质,既能感受幸福,又能感受痛苦,两者既互相敌视,又盘根错节互相并存,犹如哈里身上的狼和人一样。
这些人生活极不安宁,有时在他那不多的感到幸福的瞬间,他会体验到强烈无比、美妙异常的东西,这瞬间幸福的波涛高高涌起,有如滔天白浪,冲出苦海,这昙花一现似的幸福光彩照人,使他人感动销魂。
人性与神性 冲突和荒诞
普通市民最看重的是“自我”(当然只是发育不良的自我)。他牺牲了强度而得到了自我的保持与安全,他收获的不是对上帝的狂热,而是良心的安宁,不是喜悦而是满足,不是自由而是舒服,不是致命的炽热而是适宜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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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最痛恨、最厌恶的首先正是这些:市民的满足,健康、舒适、精心培养的乐观态度,悉心培育的、平庸不堪的芸芸众生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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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你过去是个艺术家、思想家,一个充满欢乐和信仰的人,始终在追踪伟大永恒的事物,从来不满足于美丽的、细小的事物。..你在头脑中本来有一幅生活的图画,你有信仰,有要求,你原本准备做一番事,准备受苦牺牲,但是你逐渐看出,世界根本不要求你有所作为,作出牺牲,世界并不要求你做出这一类事情,生活并不是英雄角色及其类似事情的英雄史诗,你逐渐发觉生活只是优雅的好房间,人们住在这个房间里吃饭,喝酒,喝咖啡,穿上一双针织袜子,玩玩纸牌,听听收音机,人们感到心满意足。谁要追求别的东西,谁身上具有别的东西——带有英雄气概的、美好的事物,崇敬伟大的诗人或崇敬圣人,他就是傻瓜或唐吉诃德式的骑士。
极度的自由和道德完美主义是不现实的。荒原狼厌恶整个时代,鄙视一切肤浅的文化,同无趣的社会生活格格不入,只能在不断地自我怀疑中陷入绝境。
对当前这个简单、舒适、很易满足的世界说来,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欲望太多了,这个世界把你吐了出来,因为你与众不同。在当今世界上,谁要活着并且一辈子十分快活,他就不能做像你我这样的人。谁不要胡乱演奏而要听真正的音乐,不要低级娱乐而要真正的欢乐,不要钱而要灵魂,不要忙碌钻营而要真正的工作,不要逢场作戏而要真正的激情,那么,这个漂亮的世界可不是这种人的家乡……
但荒原狼与市民阶层的分离是也有限度的,荒原狼对自己的处境保持清醒,却和他们一样,无力反抗或者自我毁灭。
那些不能宁静片刻的荒原狼,那些无时无刻不在忍受可怕苦难的人们,他们缺乏必要的冲力向悲剧发展,缺乏冲破引力进入星空的力量。他们深感自己是属于绝对境地的,然而又没有能力在绝对境地中生活。
生存还是毁灭 或者向死而生
绝望的自我钟爱,挣扎着不愿去死,肯定引人走向永恒的死亡,相反,能够视死如归、能够脱胎换骨,热心于自我转变,就能到达不朽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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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自杀者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而获得巨大的力量。另一方面,所有自杀者都熟悉如何抵制自杀的诱惑。从根本上说,让生命来战胜自己、摆布自己,比用自己的手结束生命高尚得多,美好得多。这种认识,这种亏心感(它和那些所谓的自满自足者的凶恶良心同出一源)促进大部分自杀者持久地和各种诱惑作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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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而久之,他却把这种倾向,发展成一套有益于生的哲学。他想,那扇太平门始终为他敞开着,这种想法给他力量,使他好奇,去饱尝各种痛苦和劣境,在他遭遇不幸的时候,有时他会有一种类似幸灾乐祸的感觉,他想:“我倒要看看,一个人到底能忍受多少苦难!一旦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把太平门一开就摆脱了劫数。
每个人都是由一千个灵魂构成的
人是一种试验和过渡,人只不过是自然与精神之间一座又狭窄又危险的桥梁。……人还不是一种完美的产物,而是,一种精神要求的产物,遥远的,既令人神往,又令人害怕的具有可能性的东西。……你不会缩小你的世界,不会简化你的灵魂,相反,你将把越来越多的世界……装进你痛苦地扩大了的灵魂中……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是纯粹的单体,连最天真幼稚的人也不是,每个“我”都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世界,一个小小的星空,是由无数杂乱无章的形式、阶段和状况、遗传性和可能性组成的混沌王国。
单纯将荒原狼的救赎归功于与布尔乔亚的决裂和对崇高信仰的回溯显然是浅薄和俗套的。对于存在主义者的困境,黑塞给出了解药——拆解、质问、重构和超脱,并最终接纳混沌的自我。
压根没有什么回头路。我们既不能回到豺狼,也不能回到孩子的样子。万物之始并不是圣洁单纯,万事万物,即使是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最单纯的东西,一旦造就,它们就已经有罪,就已经是多重性格,是分裂的了,狼是这样,孩子也是如此。它们被抛进了肮脏的变异之河。再也不能逆流而上,回到无辜,回到本原。通向神的道路不是引导我们向后走,而是向前走,既不通向狼,也不通向儿童。而是不断向前,通向罪恶,引导我们修行。
吾爱世人 自然甚之
赫尔米娜说:因为我跟你一样。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孤独,和你一样不能爱生活,不能爱人,不能爱我自己,我不能严肃认真地对待生活,对待别人和自己。世上总有几个这样的人,他们对生活要求很高,对自己的愚蠢和粗野又不甘心。’她还说:‘受生活之苦,噢,我可是太有切身体验了。你觉得很惊奇,我会跳舞,在生活的表层如此熟悉一切、精通一切,却不感到幸福。而我呢,朋友,也感到惊奇,你对生活如此失望,而在最美好、最深刻的事情——精神、艺术、思想上如此精通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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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就是无求于人,我渴望得到孤独,天长日久,我总算获得了它。孤独是冰冷的,噢,是啊,它又是那样的恬静,那样的广阔无垠,像那又冷又静、群星回旋的宇宙空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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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现在有一位朋友,他住在一间阁楼里,屋里放着小提琴,点着蜡烛,他坐在桌旁冥思苦想,那该多好!要是有这样一位朋友,我就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潜进他的房子,悄悄地走上东弯西拐的楼梯,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我们会兴高采烈地交谈,听音乐,度过这夜深人静中的几小时超脱尘世的时光。以往,在那已经消逝的年月,我曾多次享受过这种幸福,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感觉已淡漠了,离我而去了,在此时此地与彼时彼地之间横亘着黯淡的岁月。
独处也是保护好奇心最好的方式。与人格异化的社会保持足够的距离,跳出划地为牢的桎梏,生灵和大地常常给人以启发和慰藉。
真诚是什么意思?你指的是什么? 你仔细看看动物,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鸟都行,或者动物园里哪个庞然大物,如美洲狮或长颈鹿!你一定会看到,它们一个个都那样自然,没有一个动物发窘,它们都不会手足无措,它们不想奉承你,吸引你,它们不做戏。它们显露的是本来面貌,就像草木山石,日月星辰,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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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和煦,飘来一阵早春的紫罗兰的清香,流经小城的河流闪闪发光,老家的窗户也似乎在向我仰视,所有这一切的目光、声音、气味都是那样使人陶醉地充实,那样清新,让人沉浸到创造中,一切都射出深沉的光彩,一切都在春风中神游飘忽。以前,在刚进入青春期的充实的、诗意般的岁月中,我所看到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世界在下沉 我们在恋爱
我们小心地接触一次,说一句幼稚的情话,不安地互相等待一次,我们就学到一种新的幸福,我们就在爱情的阶梯上又攀登了一级…看见这位姑娘,我全身心都充满了一种对爱情的致命的预感,对女性的预感。我预感到巨大的可能和各种允诺,预感到无名的欢乐、不可想象的迷乱、害怕和痛苦,预感到最深切的解救和最深重的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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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尽情享受我的这一小部分,充其量只不过是我的整个人和生活的十分之一或千分之一的这一小部分,让它成长,让它丝毫不受我的所有其他形象的拖累,不受思想家的干扰,不受荒原狼的折磨,不受诗人、幻想家、道德家的奚落。不,我现在只是情人,其他什么也不是,我呼吸的只有爱情的幸福和痛苦。
爱情并不能解决生活的本质问题,但却能促成若干部分自我之间的接纳与和解。
性成熟以前,青年人的爱的能力不仅包括两个性别,他们爱一切,既包括感官的,也包括精神的东西,他们把爱情的魔力,把童话般变化的能力赋予一切。人到了晚年,只有少数精英和诗人有时还会具有这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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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懂得只为瞬间而活,活在当下,懂得友好而仔细地欣赏路边的每朵小花,懂得珍惜每个游戏般的、极小的瞬间价值,那么生活就不能把他怎样。
我总有一天会更好地学会玩这人生游戏
尊重法律又超越于法律之上,占有财产而又似乎“一无所有”,放弃一切又似乎并未放弃,所有这些深得人心,而且不断予以表述的人生高度智慧的要求,唯有幽默才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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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第三王国散开着,这是虚幻而有主权的世界:幽默。那些不能宁静片刻的荒原狼,那些无时无刻不在忍受可怕苦难的人们,他们缺乏必要的冲力向悲剧发展,缺乏冲破引力进入星空的力量。他们深感自己是属于绝对境地的,然而又没有能力在绝对境地中生活。如果他们的精神在受苦受难中能够变得坚强灵活,那么,他们就会在幽默中找到妥协……
“一旦人们不再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一切更高级的幽默就开始了。”既然生活爱跟人们开玩笑,那为何不试着对生活开玩笑?经过对人性和本我的拆解,黑塞找到了对抗虚无的终极武器,幽默面对这个世界,便拿回了定义命运本质的主动权。
为了达到这一点,或者说为了有朝一日敢于飞身跃入太空,荒原狼必须正视自己,必须察看自己灵魂深处的混乱,必须有充分的自我意识。那时,他就会看到,他那疑窦百出的生活完全不可更改,而且他再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从欲望的地狱逃到伤感而又富有哲理的慰藉之中,再从这自我安慰逃进对狼性的盲目陶醉之中。那时,人和狼就会被迫不戴感情的假面具互相认识,互相直视对方。然后,他们不是突然爆发,永远分手,从而不再有荒原狼,就是在幽默的灵光中出于理智而结成因缘。
每个人身上可能都有一只荒原狼,黑塞敏锐地发现了自身这一具有独立生命力的一部分,一如胡波笔下席地而坐的大象——作为人与自然某种无法回避的联结,或许便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人只不过是自然与精神之间一座危险又狭窄的桥梁